“是不是有点过了”

 

姬凯峰打算告别冰场了，在成为“冰上劳伦斯”一年后，他第一次萌生退意。

 

准确的时间，是在冬奥会后，倘若不是为了支持冬奥会，这个时间或许会更早一些。

 

姬凯峰76岁了，在被称为“冰上劳伦斯”之前，最熟悉他的人，除了家人朋友，就是国贸溜冰场的教练们。

 

国贸溜冰场1999年对外开放，是北京第一个建在商场内的冰场，开了22年，姬凯峰滑了22年。

 

22年间，冰场的教练们眼看着他的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，到了这个岁数，“能站在地面上滑已经很不错了。”

 

姬凯峰自己也觉得身体状况每况愈下，“五十多岁的时候滑三个小时，六十多岁滑两个小时，现在我七十多岁，滑一个小时。”

 

花样滑冰对技巧要求很高，人站在薄薄的冰刀上，对重心的掌握和把控要非常纯熟，一瞬间做不好，或者被人干扰，都会摔倒。姬凯峰是摔不起的。

 

但他觉得自己跟别人滑冰不一样，平衡性掌握的也较好，“很少摔跤，一年平均摔一次。”

 

如今，他开始意识到危险性，“一摔倒骨头就断了，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
 

退意或许萌生退意早的时间。2020年，有人把他滑冰的视频发到网上，配乐是坂本龙一的《Merry Christmas, Mr. Lawrence》，视频发出来后，姬凯峰成了“国贸的劳伦斯先生”。（点击阅读《冰场上的“劳伦斯先生”》）

 

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“劳伦斯”，也不知道谁是“劳伦斯”，可“这劳伦斯不一般，一出来，就成网红了”。

 

他开始被迫体验到网红的生活。起初，姬凯峰发现，平时“晒太阳、遛狗、刷手机”的老人们，也开始滑冰了。他暗暗自喜，“我的影响力这么大。”

 

可渐渐的，事情开始朝着他不能理解的方向发展。

 

国贸溜冰场在地下二层，顶上是一个硕大的圆弧形玻璃罩，来往地铁和商场的人群在一层穿梭，总有人会时不时驻足观看。

 

走在街上，明明不认识人家，可大家都认识他，跟他打招呼，姬凯峰一下子适应不了，嘴里嘟囔着，“真奇了怪了。”

 

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，上海的、南京的、昆明的，全国各地的冰友，组着团，坐着飞机，就为了来北京看他。

 

有个在北京大兴区的小伙子，看了他的视频，冒着雨，坐几十公里的车来找他学滑冰，到了冰场，已经是快打烊的时间了，这让他很感动，可他心里清楚，他明明滑得不好，为什么大家伙儿还都这么爱看呢？这让他多少有些嘀咕：是不是有点过了？

 

围观者越来越多，记者们来了一茬又一茬，生活被彻底打破了，姬凯峰有些招架不住。

 

他尝试记住每个媒体采访的时间，但要应对的太多了。刚采访过的记者来打招呼，他会问，你是谁？也有的时候，姬凯峰会混淆，“这段你们不是拍过吗？”

 

偶尔，他会有些小小的抱怨：这两年没怎么滑冰，就跟记者聊的时间长。

 

他开始怀念过去，那是他还没有成为“劳伦斯”之前的时光。“那时候没有杂念，踏踏实实地滑冰，滑完冰回家喝二两酒，吃完了睡，特舒服特香。”

 

脚步舒缓，四下无声，这是他与美最接近的时刻

 

姬凯峰总是戴着白色耳机，衣着朴素而整洁，有时会穿上一身黑色西装，耳机里传来苏联的歌曲，他就入神了。

 

一入神，眼睛陶醉地眯起来，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开，像是在唱歌，又像是在笑，尽管张得很大，却看不到一颗牙齿。

 

渐渐的，头扬起来，两臂也缓缓打开，脚步舒缓，四下无声，这是他与美最接近的时刻。

 

听俄语歌，还是来自上个世纪的记忆。20世纪50年代，在姬凯峰的童年时期，俄语是必修课程，也是通往外界的出口。

 

小时候，他被电影《冰上姐妹》感动，觉得“滑冰挺好玩的”，最开始接触冰上项目，姬凯峰只有8岁，他追求速度，学习500米速滑，一直滑到55岁。

 

工作后，姬凯峰当了将近三十年的摄影师，他拍过文物，火箭发射和领导们的签字仪式……工作离美越来越远，直到55岁，他决定转型花样滑冰。

 

姬凯峰每天来冰场两次，上午十点到中午十二点，中午睡一觉，下午继续滑到四五点，都是人多的时候。

 

他渴望人群。

 

在冰场教练的眼中，姬凯峰是个特别能聊的人。

 

他自认为比较内向，不爱聊天，可有时候待着无聊，也想找人聊聊。

 

但找谁聊呢？家里边空落落的，就他一个人。

 

前年的时候，老伴走了，整整一个月，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，怎么都睡不着。

 

再往前两年，母亲也去世了，九十多岁的老父亲，浑身都是病，住进了医院里。

 

再往前，姬凯峰的儿子15岁时就离开了，那是1990年，他和老伴都去上班了，等回到家，孩子心脏病发作，“已经不行了。”

 

此后，他做了十年的噩梦，总觉得儿子还在，在别人家住着，可是看不见，也摸不着。

 

一个人待在家里，每天“越想越难受，不如跳楼”。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，“千万别想以前的事儿，要看未来。”

 

压力大的时候，姬凯峰就去冰场溜上一圈，只要滑起来，就能入神，就能忘掉那些不愉快，回到自己的世界里。

 

妹妹形容他是“全世界最想的开的人”。渐渐的，除了冰场和家，他哪儿都不去了。

 

这些事，姬凯峰过去从不谈起，即使跟熟悉的教练们，他也从来不说，只是到了这个年纪，牙关渐渐松动，一些细枝末节才缓缓流淌出来，大家觉得，他仿佛看得更开一些了。

 

疫情期间，冰场停了三个月，姬凯峰也憋了三个月，实在慌的不行，他在小区里跳绳，画画，还花大价钱买了双排轮滑鞋，可是怎么滑，都没有冰上的感觉。直到妹妹一个电话，告诉他冰场开了，他捞上鞋出了家门。

 

“人生有个追求，你老是年轻”

 

每次滑完，姬凯峰会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冰刀，“时间长了，冰刀生锈就毁了。”

 

那双鞋，姬凯峰穿了15年，教练们从青年到中年，学员们换了一茬又一茬，姬大爷始终都在。

 

2006年亚洲花样滑冰邀请赛上的姬凯峰

 

某种程度上，姬凯峰热爱花样滑冰，投注热情、精力和时间，却并未打算在这项运动中索取更多。

 

“我滑冰的目的是锻炼身体，没有别的目的。”

 

他没有艺术标准，拒绝压力，甚至拒绝专业化，“干嘛非要把一项东一项学上去呢？”

 

姬凯峰的素描作品

 

这是他一贯的风格，最喜欢的外语和油画，他都以爱好者的身份介入，拒绝深度钻研，尽管自认为都没搞上去，但“我不后悔”。

 

对于“不爱出人头地，也不爱出门”的姬凯峰而言，那些爱好，绝不是翻越阶层的步梯，只是疏解人生的出口。

 

姬凯峰享受追求的过程，过程中有音乐的旋律，也有他投注的感情。

 

这种动情不只出现在滑冰的过程中，他喜欢吹笛子，“吹一首，比滑冰抒发感情厉害得多。”

 

但后来，他不再吹了，“扰民，居民不干。”

 

顿了顿，他又说补充道：“时代不同了，我吹的老曲子，年轻人不爱听。”

 

时代不同了。

 

老伴儿还在的时候，姬凯峰还有使用手机的习惯。后来老伴儿故去，他干脆连手机都不用了，“家里没人了，要手机干什么呢？”

 

停车场改成了无人收费，每次停车缴费，姬凯峰需要先把现金的褶皱压平，双手捏好，将身子缓缓探出车窗，再慢慢塞入缴费口，稍有不平，就会被退出来，缴费失败。

 

有时候，姬凯峰要连续塞上好几次，他一边有些小抱怨，又一边祈祷：“别退出来，别退出来。”

 

缴费成功，姬凯峰会开心的笑出声来。抬杆的第一时间，他迅速踩上油门出发，收费桩缓缓吐出缴费凭证，他也懒得管。

 

外边的世界风云变幻，姬凯峰始终在自己的世界驰骋。

 

可是这一次，姬凯峰真的要告别冰场了。

 

他跟教练们谈起告别的事情，大家心里清楚，迟早有这么一天，但每个人心中都不无遗憾。

 

22年，他已经成了冰场的一部分。

 

大家好奇，如果真的不滑了，他去干什么呢？

 

他想学外语，“I speak English very good，你可不知道！”

 

再想想，似乎还有个打算，“九十多岁的时候，没准儿我还马拉松去。”

 

总之，“不是干这就是干那，有的是事干！”

 

缓了缓，他继续说道，“也不是绝对不滑，可能一礼拜滑一次，我要真不来了，好多冰友、网友该失落了，冰场他们估计也不答应。”

 

毕竟，“这人生啊有个追求，你老是年轻。”